山海樓

2017 〈黃智慧:與渡邊義孝建築師探訪山海樓〉,《獨立評論@天下》,2017年10月27日,台北:天下雜誌。[Link](同步轉載於《鳴人堂》,2017年11月17日,台北:聯合報系。[Link])

 

渡邊義孝是日本一級建築士,活躍在文化資產界。他所領導的民間公益組織「NPO法人・尾道空屋再生Project」協助政府主動發掘古蹟,登錄修復,活化利用,創造價值。十年來,在廣島東部地方尾道市陸續完成120棟以上空屋活化的實質績效,可謂日本業界第一名。



他本人曾遊歷世界52國,看遍名勝古蹟。近年來,他卻數度來台,被台灣各地遺留下來的近代建築深深吸引。這是他第七次訪台,在繁忙的行程中,聽說「山海樓」1未獲審議保留,立即放下工作,利用週末空檔趕緊飛來。希望用他的繪筆,留下山海樓最後的身影。


在一個秋日午後,我們探訪了山海樓。雖然無法進到屋內,從一位日本古蹟專業者的角度,北面與西面外側,足以令他感受建築之精巧奧妙而讚嘆不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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渡邊義孝速寫山海樓。黃智慧提供。



就整體風格來看,渡邊認為這是一棟由Art Deco藝術裝飾風格與現代主義(表現主義)二者交相並用的精緻洋樓。其建築元素呈現多元有機組合,顯示主人/建築師掌握1920年代後期開始世界各大都會為之風靡的裝飾風格精華,並從中走向簡約表現主義。從今日來看,可謂走在時代前端。

這棟建築的工藝技術揉合了和風、洋風與台式工法,施作於民宅洋樓,將「對稱」與「不對稱」之間的緊張對比與多層次美感,發揮到極致。這樣用心打造的精美建築,在1930年代初,連日本都不可多得,卻出現在一個東亞最晚誕生的城市──台北,委實令人驚艷!其背後所代表的意義,很值得進一步探究。

匠心獨運的和洋設計:屋頂、開口與柱式

進一步觀察細節,首先令人注意的,是和洋風混融的屋頂設計。所謂Art Deco洋風建築的屋頂多為平坦的,山海樓的洋式屋頂卻在一層相當外顯的屋簷上,再戴上一頂和風煉瓦屋帽。目前樹蔭遮蔽,從下方看不太出來,但在西面還清晰可見。這種很明顯的二重屋頂設計甚為特殊,是隱約之美,還是為了其他線條表現的目的,抑或是順應台灣風土,原因有待推敲。

其次,可以注意大門的開向與門柱設計。這棟房舍大門的開向在西北角,十分奇特,讓人思考是否要呼應什麼。從開向的對角線看過去,目前是一棟日式木建築,但是從1935年的「大台北鳥瞰圖」上看卻是空的。或許建築師認為那是設計的起點,也是最佳的視覺角度。不論如何,從角落開門,確實是建築史上少見的嶄新主張。

建築師對大門的執著用心程度,還可從兩邊的門柱得見。大門雙柱以多層展現,捨棄當時常見的鵝卵石材料,使用了特殊的方型白色砂岩,其排列組合刻意呈現不規則的歐風幾何拼圖,饒富趣味,可謂匠心獨運。

在山海樓的入口與北面有三種柱體,彼此距離不長,設計卻大異其趣,在一間民宅內一併呈現,可說非常罕見。其一是入口處的方柱體,建築師捨棄常見的凹入刻線,選擇施工上難度更高的凸起線條,環繞柱體,顯示如竹節般屹立不搖之風骨美感,賓客尚未入門,就先感受主人之高風亮節。

其二則是大面積圓柱狀牆體,除了有支撐上方二樓陽台的功能之外,呼應右側竹節樂趣,在大面積體上施作九條凸線,如有肋骨支撐,雖胖而不顯臃腫。腹側大膽剖開設置圓窗和細長窗,作風新穎,令人屏息。上方的洗石子欄杆設計,不辭繁複,不按成規,線條冷靜,圖形獨創,令人驚訝於施工者對細部之堅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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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口處的方柱與牆體。五味稚子攝。



其三是北側唯一的裝飾圓柱,儘管具有希臘圓柱般的趣味,然而,建築師捨棄上方如花形綻放雕飾(通常為了呈現巍峨氣勢),改採由細而粗,在上方以簡約環狀收束,下方一轉風格,變成方形,搭配粗糙方形石塊為基座。這種呈現方式,使得該圓柱保持洗石子圓潤風味,但去除了壓迫感,合乎民宅風格,也呈現異質石材混搭的工匠趣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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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側的圓柱與牆面搭配。五味稚子攝。



三橋町的設計巧思:欄杆、牆面與圓窗

再看下去,鐵製欄杆又是罕見的作法:以二樓大圓牆上方的陽台為中心,左右二邊竟有迥然不同風格的欄杆,互為對比,又各具風情。一邊是精雕細琢具有歐洲風情的鑄鐵裝飾,如流蘇下垂,就算不放花草,也勾起浪漫意念。這樣的裝飾與北面圍繞建築的鐵製欄杆恰成強烈對比。另外一邊的鐵製欄杆,捨棄了常見的轉角柱體(比較好施工),逕以圓弧打造轉角繞彎的表現,雖是冷澈的水平線條,頓時卻讓建築輕靈灑脫,簡約俐落,其設計之大膽且精準,令人讚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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造型獨特的鑄鐵欄杆。五味稚子攝。



外牆設計方面,在整齊畫一細緻平滑的磚牆下方,搭配腰間洗石子飾條,以及表面凹凸嶙峋的不規則石塊。強烈對比的表現法,令人眼睛為之一亮。粗獷線條的石塊風格,常見於歐洲佛羅倫斯大型建築,卻在此處民宅表現,並刻意放在底座。令人聯想到台灣日式木造房屋常見之磚塊底座,外牆雨淋板需向外撐開,除了顯示建築之趣味外,是否也具有台灣特有風土因素,防潮防濕防震的實用功能?

從大門位置觀看這棟洋樓,任誰一眼都看到,二樓有三個不對稱的圓窗,配置左右,第四個圓窗則隱身在一樓入口。二顆如圓滾滾的牛眼,柔化了周遭生硬筆直的窗台線條與屋簷銳角。而那顆鑲嵌在二樓的卵型木窗,更如一粒質樸的明珠,高掛天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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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樓造型如「橋」的卵型窗。凌宗魁提供。



每當夜幕低垂,屋內光線流出時,這具造型優雅的卵型窗,恰可呈顯如「橋」字的木飾條;彷彿告知四周八方,這裡,是「三橋町」所在。這棟洋樓的存在感,不須霸氣宣言,而是婉約如明月表白,謙沖如君子般地佇立在此。

光是從外觀,我們就綜合出這麼多的細膩巧思。直到今日,山海樓所散發的美學概念,仍讓這位來自遠方的專家折服不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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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海樓夜景,位於北側的玄關。凌宗魁提供。



「本島人」的文化實力宣言

那麼,問題回來了。是誰,設計了這棟精巧絕倫的洋樓?我們連設計者的名字都還不知道,連起碼向他致敬的機會都沒有,就要面臨要失去的悲哀。渡邊義孝說,對於台北文資委員的決議,他並沒有立場評論。若是在日本,非得必要拆除時,以這棟建築的精美程度,解體之前,相關單位通常會做好詳細測繪,留下建物的完整紀錄。

可是,我要反思,對於一個台北人來說,這棟房舍只有建築「物」的價值嗎?我不禁要問,為何,這棟房舍存在於「三橋町」?為何當年的案主陳茂通,不辭繁瑣工序,執意要打造一棟讓日本人盛讚為「堂堂」的傑作?這裡透露了什麼時代的意義?場所的意義?這一切所講的,又是誰的故事?

翻開這座城市的歷史,原本較台灣其他都市發展落後的北方小港,十九世紀後半,拜口岸貿易之賜,急起直追,展開新頁。艋舺與大稻埕人口齊聚,逐漸形成頗具規模的商業據點。為了保護商業,躲避戰火,台北商人甚至開城迎日本而入。因此日本人進城之後,並沒有跟本地商家產生競逐;不論是茶葉、漢藥、陶瓷或絲綢等,傳統行業依舊牢牢掌握在台灣仕紳手中,繼續累積財富。大稻埕地區也興建一棟又一棟的台式工藝巴洛克華麗建築,較之移居城內日本人素樸的木造房舍,分庭抗禮,毫不遜色。

另外一方,日本人在城內區,大舉建設道路、學校、橋樑等現代化基礎設施,發展新式都市計劃,耗費鉅資建築宏偉雄峻的西式建築,震懾台灣人,也向西方列強宣示國力。

1920年,一座具有現代大都會野心與視野的「台北市」在東亞於焉誕生。住在城內的「內地人」以及居住艋舺、大稻埕的「本島人」,產生了新的組合,構成所謂「台北人」的族群內涵。當然,在殖民統治的架構下,必然產生族群間的競合關係。翌年(1921)「本島人」菁英層就發起「台灣文化協會」,一方面享受與日本同步的明治、大正與昭和初期「文明開化」的薰風,一方面透過民主程序,反向統治者爭取議會設置等更多自治權利。歷經這些轟轟烈烈的文化運動,作為大稻埕首屈一指「漢藥王」陳茂通,怎麼可能沒有感受?

或許他不擅演講,也不會高談闊論,但是他熱心公益,樂善好施,作為「本島人」領袖的名望與魅力,已是眾所皆知。他要用什麼方式告訴世人,不耍拳頭,不比武力,「本島人」的文化實力何在?

從這個角度來解讀陳茂通的「紅葉園」,或許可以理解,為何他要把最重要的大門位置,開在西北角落?其實,「紅葉園」洋樓的大門開向,正好與老家大稻埕永樂町、大橋町的區位,遙遙相望。1935年「大台北鳥瞰圖」所顯示,建築物的前方,並無房舍遮蔽,而是一條緩緩溪圳流經,可想當年綠意盎然,景色優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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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5年〈大台北鳥瞰圖〉,右下圈起來的紅葉園與斜上方紅圈處的乾元行互相呼應。



低調高雅的台灣品味

這個位置也緊鄰了台北市最重要的一條「敕使街道」(今日的中山北路)。該街道的重要性,我們都知道,連結了台灣神社與總督府,每一個學生或公務員,逢年過節,必定行經大道,前往神社參拜。

大道的對面,就是美國領事館,經常有外國人出入。而後方所靠近的三坂橋共同墓地,若理解日本人習俗,即知他們非常重視一年三度掃墓日(春、秋彼岸日,加上中元),必定全家大小出動。與漢人習俗不同,墓地其實是日本人和祖先對話、親近的場地。亦即,陳茂通在此興建一座民宅,絕非偶然,無論他要彰顯什麼意義,若要引起世人的注目,這裡正是台北市絕佳的地點!

再話說回來,這棟奇巧雅緻的洋樓,要傳達什麼訊息?

先從基本的建築語彙來看,「紅葉園」洋樓和大稻埕「乾元行」之間有著血脈相承的意味。一進門先入眼底的裝飾柱,如肋骨環繞的手法以及牛眼圓窗,這些語彙已表明承襲自大稻埕「乾元行」老家,殆無疑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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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稻埕乾元行外觀。五味稚子攝。



到了1930年代,陳茂通在大稻埕所累積的聲望,讓經濟評論家(吉田寅太郎)也豎起大拇指,稱讚其人品「親切而不吐虛言」。歷經大稻埕巴洛克式華麗建築,往城內的「內地人」區域趨近時,他必定思考,光是沿襲流行的Art Deco的手法還不夠。一棟建築物的落成,要讓主人社會聲望提昇,必需展現洗鍊的文化品味與實力。除了熟稔Art Deco手法,還要加上各類巧思與高度的工藝,例如地面鋪設六角型地磚呈現花草模樣,呼應庭園的紅楓等等。最重要的,不能高調誇張,而是堂堂正正地展現。這正是建築完成後,吉田肯定地說這棟洋樓「堂堂」座落於三橋町的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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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關漂亮的六角形馬賽克拼花地磚。凌宗魁提供。



三橋町周遭是「內地人」居住,人來人往的區域,一位來自大稻埕「本島人」實業家要躋身於此,所花費的苦心,我們今日難以想像。

如果我們夠重視1930年代的台北歷史,要探討一個大都市誕生的幼兒期,日台族群文化正展開微妙的較勁與辯證,始政四十週年台灣博覽會的腳步也將近,誰來告訴我們,那是什麼樣的時空景象?

在這重要的歷史一頁上,山海樓,妳怎能缺席?(作者為前花蓮縣文化資產審議委員,本文授權轉載自「獨立評論@天下」)